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1999年盛夏,我因一份触碰灰色利益的技改方案被厂里针对,实习期未满便遭辞退。
当众质疑厂长时,他轻蔑的回应撕开了国企改革浪潮下,权力与腐败交织的暗幕。
他扶了扶眼镜,盯着我后架上的行李卷看了两眼。“又分来个学生娃。”他把搪瓷缸子往窗台上一蹾,缸底的茶叶沫子漂起来,
“前儿个刚走了个职高的,说是去南方电子厂挣高工资了。”我叫李飞扬,辽宁理工大学机械系刚毕业。
他推过来一份试用期协议,笔尖在“表现优异者优先转正”几个字上敲了敲。“车间正缺人。”他拉开抽屉找印章,里面掉出半张下岗职工再就业培训的宣传单,
“杜主任那人嗓门大,你别往心里去。九六年厂里精简科室,他从技术科下到车间的。”创英机械厂的车间像个老库房,屋顶的玻璃瓦缺了几块,阳光漏下来照见半空的灰尘。
他接过我的介绍信,手指在纸页上沾了沾唾沫。“学机械的?”他把信折起来塞进裤兜,露出手腕上劳保手套磨出的破洞,“上回分来的大学生,嫌油污大,干了仨月跑了。”我被安排跟王德贵师傅学车床。王师傅正在调三爪卡盘,听见动静直起腰——后腰上系着的蓝色围裙,打了好几个补丁。“哪个学校的?”他递过来一副线手套,指尖部分磨得透亮,
“九七年有个工大的学生,跟我学了俩月,能独立车锥度了。”第一天下班时,左手食指磨出了泡。
同屋的郭天杰正用刀片刮指甲缝里的油泥,他工装口袋上别着支钢笔,笔帽却是塑料的。“歇会儿吧,”他把刀片往床头柜上一扔,铁盒里的烟盒露出来半截,
“上个月有个徒弟给老师傅递烟,人家说‘我这肺吸惯了机油味’。”第二天下午,副厂长李怀林来车间。
杜主任介绍到我时,他从皮夹里摸出名片——边角都磨圆了。“理论得结合实践。”他用钢笔敲了敲机床操作面板,按键上的字都磨没了,
“九八年有个技术员,照着图纸修设备,结果把继电器接反了。”第三天中午,三号车床突然卡盘抱死。
我翻看液压系统图时,发现传动箱的油温表指针快到红线。“会不会是齿轮油缺了?”我指着油标管,里面的油位刚过下限,
“上个月实习时,我们厂的龙门刨床也出过这毛病。”杜主任拿来油枪注油时,发现齿轮箱里卡着块碎铁屑。
“上回设备科来检修,说这台机床该大修了。”他把铁屑扔到废料桶里,桶底已经堆了半桶。当天傍晚,厂长何建国来车间。他手里攥着个保温杯,杯身上印着“先进单位”的字样。
经过工具柜时,他踢到了地上的扳手——郭天杰正往工具箱里塞游标卡尺,卡尺的深度杆还露在外面。“听说你懂液压?”何厂长把保温杯放在机床上,杯底沾了层油污,“去年进的那批加工中心,到现在还有俩参数没调明白。”晚上收工后,王师傅把我叫到更衣室。
他用布擦着刀柄,指腹的老茧蹭得刀片发出声响,“这厂里的事儿,有时候比机床齿轮还复杂。”第四天上午,市里来检查的人穿着白衬衫。
其中一个戴眼镜的干部,指着切削液池问能不能循环利用——池子里的液体已经发黑。“我们正在搞技术改造。”何厂长把手里的汇报材料卷成筒,材料边缘已经起毛,
“上个月刚派了俩技术员去兄弟厂学习。”检查组走后,郭天杰在水房洗抹布,故意把水溅到我工装裤上。
“上回评先进个人,有个师傅连续三年全勤,结果名额给了供销科的。”他把抹布甩在水池里,水花溅到墙上的“安全生产”标语上。我蹲在机床边磨车刀,砂轮溅起的火星落在工作台上。
王师傅蹲在机床边调试切削液浓度,他工装口袋露出半截磨损的《车工手册》,书脊用胶带缠了三道。“铣床那边的老孙头,”他往冷却液里加防锈剂,白色粉末落进泛黑的液体里,
“昨儿个跟我说,你上周铣的端面粗糙度能到Ra1.6。”我正在擦卡尺,尺身上的刻度线被油污糊住了。上周郭天杰借走这把卡尺时,曾把它放在车床导轨上——那里刚加过黄油。“杜主任今早查考勤,”王师傅拧紧冷却液桶的盖子,桶底沉淀着铁屑,
“说你上个月加班时长比质检科的林小慧还多三小时。”更衣室的铁皮柜发出哐当声。
他工装口袋里露出半张餐票,边角印着“厂长办公室专用”的字样。“有些人就爱表现,”他故意把扳手扔在地上,锤头滚到我脚边,“上回设备科领备件,有个实习生多领了盒轴承,说是‘怕耽误生产’。”午休时,食堂的长条凳上有道新刻的划痕。
林小慧把搪瓷饭盒推过来,里面的炒豆角盖着块炸排骨——这是职工餐里少见的荤菜。“上个月评季度先进,”她用筷子尖拨弄着豆角,
“装配组有个师傅连续两年全勤,材料交到劳资科就没下文了。”她工装袖口别着枚质检科的徽章,边角磨得发亮。下午李副厂长来车间时,手里攥着本《机械制造》杂志。
他停在我的机床前,皮鞋避开了地上的铁屑堆——那里前几天刚有台机床漏过液压油。“你上周改的工装夹具,”他翻开杂志,某页折了角,
“和哈工大那篇论文里的设计思路有点像。”杂志内页夹着张便签,上面用铅笔写着“数控改造可行性”。当晚在宿舍,郭天杰把烟蒂按在床头柜上。
木纹里渗着去年实习生留下的墨水渍,写着“此处无银三百两”。“别以为写几个字就能转正,”他晃着腿,床板发出吱呀声,
“去年有个大学生交了份技改报告,最后成了供销科的宣传材料。”他枕头下露出半本《电工基础》,扉页贴着张女孩的照片。我在台灯下改方案时,笔尖划破了稿纸。
窗外传来锅炉房的排气声,烟囱正往夜空里冒灰烟。第二天交方案时,李副厂长的办公桌上放着台老式计算器。
他手指在文件上敲击时,无名指的戒指划出道光——那是枚样式老旧的银戒。“设备科的老陈,”他把方案塞进文件夹,夹子里掉出张领料单,
文件夹边缘缠着橡皮筋,上面沾着干涸的胶水痕迹。当我走出办公楼时,看见郭天杰站在传达室门口。
远处车间的天车正在起吊工件,钢丝绳摩擦滑轮的声音,像极了昨晚郭天杰翻书时的哗啦声。
我一出现,他们立刻停止了交谈,纷纷抬起头,用一种复杂的眼神看着我,那眼神里似乎藏着什么难以言说的秘密。
我心里“咯噔”一下,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涌上心头,脚步也不由自主地变得沉重起来。
到了厂长办公室门口,我轻轻敲了敲门,听到里面传来一声低沉的“进来”,才小心翼翼地推开了门。
办公室里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,老何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面,表情严肃得如同一块寒冰,让人不寒而栗。
“李飞扬,听说你写了个什么改进方案?”老何开门见山,声音低沉而有力,仿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是的,厂长。”我赶忙回答,声音不自觉地有些发颤,双手也不由自主地握紧了衣角。
“年轻人有想法是好事,可也得实事求是。”老何拿起我的方案,在手中轻轻晃了晃,纸张发出“沙沙”的声响,
“你这个方案需要大量投资,厂里现在哪有这个钱?”他的眼神中满是不屑,仿佛在看一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。
“厂长,我在方案里提过分阶段实施,先从成本较低的改进入手,这样既能逐步推进,又能减少金钱上的压力。”
“你知道现在厂里的经营状况吗?工人工资都快发不出来了,还谈什么技术改造?你当厂里的钱是大风刮来的?”
我感到十分困惑,按理说厂里的效益还算说得过去,怎么会连工资都发不出来呢?
前些日子,我还看到老何开着崭新的桑塔纳进出工厂,那车在阳光下闪闪发光,显得格外耀眼。
而且办公室里的装修也十分豪华,崭新的办公桌椅、高档的窗帘,怎么看都不像是缺钱的样子。
只有这样,厂里才能摆脱困境,发展得更好。”我试图为自己的方案辩护,声音虽然有些颤抖,但语气却十分坚定。
“做好自己的本职工作就行了,别整天想那些不切实际的东西。厂里的事情,还轮不到你来操心。”
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,各种滋味交织在一起,有委屈、有不甘,还有对未来的迷茫。
“小李,你的方案确实不错,但时机不对。现在厂里的财政确实紧张,你要多理解。”
如果厂里真的缺钱,老何哪来的钱买新车、搞豪华装修?这背后一定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。
她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的工装,头发随意地扎在脑后,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关切。
“不是你的问题。”林小慧四下张望了一下,确认周围没人后,压低声音说,“你知道厂里最近在搞什么吗?”
“表面上说是厂里效益不好,其实就是有人中饱私囊。我在财务科有朋友,她跟我说了一些内幕,但这种事情,谁敢多说啊?一不小心就会惹祸上身。”
我的改进方案可能无意中触碰到了某些人的利益,所以才会遭到如此强烈的反对。
下午,杜明刚把我叫到一旁。他穿着一件洗得有些褪色的工作服,袖口还沾着一些油污,但眼神却十分锐利。
“小李,我听说你被厂长批评了?”他的语气中带着一丝同情,眼神中透露出一丝关切。
“但现在的情况相对来说比较复杂,你要学会保护自身。有些事情,知道了也要装作不知道,特别是涉及到厂里高层的事情,千万别轻易掺和。”
可作为一个有理想、有抱负的年轻人,我实在不甘心看着厂子就这样被蛀虫一点点掏空。
我的内心充满了矛盾和挣扎,一种原因是对正义的追求,另一方面是对现实的无奈。
我强忍着怒火,没有回应他。我把头埋在被子里,试图让自己平静下来,但心中的怒火却越烧越旺。
车间里传开消息,说我的改进方案不仅被否决了,还在厂务会上被当作“不切实际的幻想”狠狠批评了一番。
消息像长了翅膀一样,在车间里迅速传播开来,大家看我的眼神都变得有些异样。
“年轻人有激情是好事,但也要脚踏实地。别总想着一步登天,要一步一个脚印地走。”
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挫败感,明明是为了厂子好,为什么反而遭到批评?我的努力和付出,难道就这么不值一提吗?
他站在一群师傅中间,双手叉腰,滔滔不绝地说着,俨然把自己当成了未来的领导者。
“这些设备真是太先进了。”王师傅感叹道,他围着机床转了一圈,用手轻轻抚摸着机床的外壳,
“可惜我们这些老师傅学不会新技术了,以后这厂子啊,还得靠你们年轻人。”他的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无奈和失落。
我心里一动,这些新设备正需要懂现代制造技术的人来操作,而我在学校里正好学过相关课程。
我觉得这是一个机会,如果我能掌握这些设备的操作技术,或许就能在转正竞争中脱颖而出。
“那太好了,厂里正缺这方面的人才呢。”王师傅脸上露出了笑容,他拍了拍我的肩膀,
“这些设备很贵重,不能随便让人操作。”杜明刚的理由听起来冠冕堂皇,他的眼神中却透露出一丝犹豫,
我知道这又是在故意为难我。若无法掌握新设备的操作技术,我在转正竞争中就会处于劣势。
透过窗帘的缝隙,我看到老何和几个陌生人在谈话,桌子上摆着厚厚的一叠文件。
其中一个陌生人不停地指着文件,似乎在质问什么,他的声音慢慢的变大,情绪也慢慢变得激动。
绿化带里的树枝划破了我的手臂,但我却顾不上疼痛,屏住呼吸,大气都不敢出。
白日里照旧在机床前忙碌,可下班后总会独自留在换衣间,将当天的见闻记在笔记本里。
上个月公布的报表显示亏损二十万,但仓库里新到的德国数字控制机床就占了八十万预算。
更蹊跷的是,这些设备自入库就蒙着防尘布,连包装箱上的运输标签都没撕干净。
老张平时见谁都爱搭话,那天却像被掐住喉咙的公鸡,连烟灰掉在裤腿上都没察觉。
老何接包时,食指在封口处快速敲了三下——这是我们车间交接贵重零件时的暗号。
老何的茶杯冒着热气,李副厂长转着钢笔,人事科老刘的笔记本摊在桌上,空白得刺眼。
具体哪里不合格?我打断他。钢笔转动的速度突然加快,在老刘的笔记本上划出长长的墨痕。
老何的茶杯重重顿在桌上:年轻人要有自知之明。上个月你擅自修改工艺参数,导致三号机床停机两小时;上周又和郭天杰打架,影响极坏。
我摸出早就准备好的辞职信,却在递出瞬间改了主意:按劳动法,无故辞退要补偿三个月工资。
钢笔啪地折断在老刘手里。我盯着老何油光发亮的额头,突然问:何厂长,您认识我父亲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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